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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少年游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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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章 少年游(一)

煙霏霏,雪霏霏。

紛紛揚揚的雪恍若上蒼撒下的瓊花玉蕊,讓整個皇宮都染上了晶瑩的白。

但即便是這樣厚重的霜雪,竟也有它掩不住的艷色。

定安公主楚靈均停住了匆匆的腳步,站在飛檐翹角的朱色長廊下稍稍擡頭,饒有趣味地望著那片鉅麗鮮妍的紅色山茶。

人人都道梅花淩霜傲雪,堅韌不拔,是一等一的花中君子。卻不知這看似俗氣的山茶花,也能不懼嚴寒,不畏霜雪,在不為人知的寒冬中徐徐綻放,熱烈而張揚,肆意而明艷。

怪不得阿兄喜歡。

她莞爾一笑,眉眼彎彎地從侍女手中取過油紙傘,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積雪深深的小徑中,款步走到那片紅色山茶前,擡手折了一枝枝影橫斜的花葉。

北風徐徐掠過這片銀裝素裹的世界,帶來一陣更甚一陣的凜冽寒意。

楚靈均緊了緊身上的氅衣,覺得今歲這個冬天實在太冷了些。便也不在外多逗留,遣人將那枝山茶送到兄長宮中之後,便帶著身邊的侍女回了自己的宮殿。

邁入門檻之後,那驅之不散的冷意總算被隔絕在外,楚靈均輕輕呼了口氣,任掌事宮女清瑤為自己解了氅衣。

“殿下,陛下那邊剛剛遣人來過了。”清瑤將那件浸染了風雪之意的氅衣解下,輕輕披在翡翠屏風上,如是道。

“阿父?”少女微微歪頭,秀麗的眉眼間似乎有些疑惑,“遣人來做什麽?”

“陛下遣了身邊的王內官,來請公主明日去赴宴。”清瑤的聲音很溫柔,但尾音還是不免帶上些無奈的嗔怪之意 ,“您忘了嗎?明日是除夕啊。”

忘自然是不可能忘的。

畢竟每到年節時候,皇宮便總是張燈結彩,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。

楚靈均懶洋洋地坐了下來,無可無不可瞥了眼院外高高懸掛的大紅燈籠,隨意答道:

“除夕免不了要大宴群臣,招待來使,煩人得很。我又素來不耐那些推杯換盞、曲意逢迎,阿父是知道的。清瑤姑姑替我回絕了臨華殿那邊便是。”

清瑤微嘆,不緊不慢地解釋道:“今歲卻是不同。”

“陛下以南邊州郡剛遭了雪災,不宜大肆鋪張為由,推了慣例的宮宴。此番是想辦個家宴,與親近之人一同守歲。”

“哦?”端麗的少女輕嗤一聲,挑眉道:“那幫蠻子離開京都了嗎,他竟舍得拋開那些人自個兒辦家宴?”

一月之前,北狄的使者便帶著那點一只手便能數清的“貢品”進了京都。而這群蠻夷到了京都多久,朝野上下便圍繞著他們討論了多久,至今還沒個定論。

最近倒是有了點風聲,說是以尚書仆射謝玄為首的那幫人在漫長的拉扯中逐漸占了上風,希望朝廷交好北狄,不讓邊疆重燃戰火。

這消息差點沒把楚靈均慪死——北邊那群蠻子哪有什麽信用可言?今日與你定了世代交好、兩不侵擾的盟約,明日就能帶著那群不通教化的蠻子侵略邊疆,劫掠邊民,鬧個天翻地覆。

是,這幾年邊疆倒的確沒什麽大動亂。可這難道是北狄愛好和平、守信講義的緣故嗎?

真是荒謬……若不是六年前裴家幾位將軍以身殉國,為邊疆百姓掙了這幾年的太平,那幫老頑固哪有機會在這高談闊論?

可即便裴家當年幾乎屠盡了北狄王庭的大小貴族,這個過於頑強的游牧民族還是逐漸恢覆了元氣。

就在去歲,在北狄名不見經傳的段部忽然異軍突起,兼並了周圍的好幾個小部落。

短短一年,段部的首領默罕便帶著手下人收攏了草原上的大半部落,一躍成為草原上最大的勢力,然後趾高氣昂地跑到京都來試探大昭的態度。

照楚靈均來看,就該趁那默罕還沒徹底統一草原,整兵秣馬,揮師北上,將那幫蠻子重新打得七零八落,哭爹喊娘。

而不是將那幫異族當祖宗一樣供在大昭的京都。

她撇了撇嘴,不以為然地說道:“他和朝中那幫老頑固不是向來自恃禮儀之邦,將那幫蠻子如珠如寶地捧著?怎麽倏然得了空閑?”

這番話公主能說,清瑤及一眾宮女卻是不敢接的。年長端莊的掌事宮女絞著手裏的手帕,不讚同地看向自家主子。

楚靈均並不與她為難,便收了話頭,淡淡道:“明日我往臨華殿跑一趟便是了。”

“殿下……”清瑤聞言有些猶豫,蹙眉嘆道:“宴會並不在臨華殿,在……長樂宮。”

“長樂宮?”少女低低呢喃了這一句後,便陡然沈默了下來,臉上的笑意也不自覺地淡了下去。

“殿下……”清瑤微微啟唇,似乎想說些什麽,但一句話還沒說完,便被楚靈均揮手打斷。

清瑤頓時洩了氣,擔憂地望著裊裊婷婷的少女整整衣袖,一言不發地躲回了寢殿。

俄而夕陽隱退,玉兔東升,如水般的清暉盈盈落下。月色與雪色相互映襯,使夜中的皇宮顯得愈發珊珊可愛。

但月漸漸地遠去了,取而代之的是絢爛的朝陽。碎金般的陽光又一次降臨於這片大地,靜靜地照著來往的各色行人。

自晨時起,臨華殿那邊便幾次三番地遣了人來傳話。奈何定安公主卻沒有半點要回應的意思,任憑殿中的宮人望穿秋水,也叩不開那扇書房的門。

照顧公主多年的清瑤只得在眾人的翹首以盼中,悄然推開書房的門。

在房中臨帖的人自然聽到了動靜,但卻頭也沒曾擡,只當自己是個無知無覺的泥人兒。

清瑤在心中無聲嘆了口氣,緩緩穿過那扇烏木彩漆雕花屏風,將那盞溫茶小心地擱在書案邊緣。

少女今日臨的帖子是魏晉時鐘繇的《宣示表》拓本,鐘繇各體兼工,然尤擅小楷。今日擺在案上的這副拓本更是高古純樸、超妙入神。

但她揮墨臨出來的成品卻是筆走龍蛇、行雲流水……是正兒八經的行書筆意。

清瑤一看公主這墨字,便知她現在的心情不太愉快。

可不得不開口。

“殿下……宴會的時辰就要到了。陛下和皇後娘娘,都在長樂宮裏等著您呢,您看……”

“你去替我回稟一聲便是,就說我偶染小恙,不便伴駕。”楚靈均回得不假思索。

“可是……大殿下還在前廳等著您呢,已有好些時候了……”

“阿兄來了?”

少女那一直緊鎖的眉頭,不自覺地舒展了些許。

但沒過一會兒,她便又皺起了眉頭,不悅道:“阿兄來了,怎麽也不早些告訴我?”

——這不是你吩咐不讓別人打擾嗎?

清瑤笑了笑,識趣地將這句解釋咽回肚子裏,只囑咐一句“雪天路滑,當心腳下” 。

楚靈均胡亂應了句好,腳下的速度卻是絲毫未減,風風火火地穿過朱色長廊,徑直往待客的前廳跑去。

“阿兄?阿兄!”

聽見熟悉的呼喚聲後,正在廳內等待的青年下意識地站起了身,朝站在門口的嬌俏少女彎唇一笑。

蒼青色的水墨鶴氅像流水一樣垂落下來,將長眉若柳、面白如玉的青年襯得愈發蕭蕭肅肅,爽朗清舉。

“過完這個年關,你可就要十五歲了。”青年的話帶了些微嗔意,“長了一歲之後,怎麽越發不穩重了?”

少女三步並兩步地進了門,不答反問道:“阿兄怎麽來啦?外面天寒地凍的,要是著涼了怎麽辦?”

不及楚載寧回答,楚靈均便飛快掃了眼廳內的布置,輕聲斥道:“怎麽也不知道給阿兄多添個火爐?”

廳內的侍女連忙告罪,又被楚靈均揮手打斷:“多添些炭火,再拿個手爐,對了,再到小廚房端碗驅寒的姜湯過來……”

楚載寧並不插話,等自家妹妹絮絮叨叨地囑咐完宮女之後,方才嗔怪似地擡手彈了彈少女的額頭。

“文殊奴……”他用慣來的清亮聲音喚了她的小名,哭笑不得地問道:“你把我當什麽了?我雖然身子弱了些,但也沒嬌貴到這般地步。”

“又不是櫃子上擺的瓷器,哪能一碰就碎。”

少府呈上來供皇家使用的瓷器,可不會一碰就碎,楚靈均眨眨眼,如是腹誹道。

可阿兄卻總是一副弱不勝衣之態,仿佛一陣風過來,便要四散無影,叫人尋不著他的蹤跡。

“嗯?”見眼前人未曾答話,姿容雋逸的青年便輕嘆一聲,直直地望進她的眼裏。

楚靈均是決計不想將個中想法說與當事人聽的,於是便果斷地痛呼一聲,裝模作樣地用雙手捂住額頭,透過手指的縫隙去看自己的美人兄長。

他是個溫溫潤潤的君子,自然不會像那些不懂事的少年人一樣,做什麽都沒輕沒重的。但當少女手捂額頭痛呼時,他還是心裏一緊,疑心自己剛剛真的下了重手。

“怎麽了,文殊奴?”

青年微微垂下了眉眼,臉上似乎有些懊惱之色,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兒。

楚靈均便有些裝不下去了。

她真心見不得阿兄這副失落的樣子。

“我把阿兄當成最最親近的親人!”她嫣然而笑,親昵地抓住了楚載寧的手。

阿兄的身體很羸弱,即便裹著厚厚的氅衣,手也依舊冷得很。

當楚靈均握住他冰涼的手,看著他難掩蒼白的面容時,眸光不知不覺地黯淡了些許……阿兄的確有些天生不足的小毛病,可他的身體本不會虛弱到現在這個地步。

今日困擾他的種種病痛,多半是與自己有關的……況且,阿兄前不久才生過一場重病,自己實在不該戲弄他的。

“文殊奴,你真是……慣會作弄我。”

備受朝野稱讚的大昭景王是何等的玲瓏心思,一見妹妹這神情,便知自己剛剛是關心則亂了。

“絕無此事!”楚靈均義正辭嚴地否認了此事,在青年飽含懷疑的目光下十分心虛地換了話題:“阿兄要是有什麽事要差遣妹妹,遣下人來說一聲便是了。怎麽還親自來了?”

楚載寧不置可否地為她拂去鬢邊的碎發,嘆道:“果真不知我為何而來?”

少女定定地瞧他一眼,覆又垂了眸子,有一搭沒一搭擺弄起他的衣袖。

這便是決心要裝傻充楞到底了。

楚載寧心中無奈,但更多的還是澀然。他張了張嘴,一時竟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好,只能為難地看著扯著他衣袖的少女。

“文殊奴……”朝臣眼中那個才望高雅、舉世無雙的風流才子,正在小心翼翼地組織著語言,唯恐觸了楚靈均心中那根本就敏感的弦。

“文殊奴,不要這樣,你心裏……其實也很想念母後,很想見見她,不是嗎?”

“才沒有。”

楚靈均毫不猶豫地答了話,卻始終垂頭擺弄著他的袖子,堅決不肯對上他的目光——好似那袖子上繡的不是尋常的潑墨山水,而是什麽絕世無雙的好文章。

“文殊奴,去看看吧。”青年只好蹲下身來,以仰望的姿態看著他唯一的妹妹,柔聲勸道:“去看看吧,下次再見,還不知是什麽時候呢。”

被他殷殷註視著的人無意識地咬住了下唇,清亮的眸子裏現出一點迷茫和悵惘,霧蒙蒙的,像極了山間的輕嵐。

楚載寧便知她大概同意了此事,將人牽到清瑤面前,含笑道:“同你的清瑤姑姑回去換身合適的衣服,稍後再隨我一起去長樂宮,可好?”

楚靈均沒點頭也沒搖頭,像個乖巧的棒槌一樣,被清瑤推著往外走。

在宮中任事已久的掌事宮女清瑤仔細地領著自家主子出了花廳,在即將踏出門檻時,又悄悄回過身來,滿懷感激地朝景王殿下福了福身。

楚載寧見狀便稍稍點了點頭權作致意,隨後便撐著旁邊的座椅,一點一點地站起身來。

這時候,在廳內服侍的宮女終於後知後覺地反應了過來,連忙上前攙扶,卻遭到了景王的拒絕。

青年站穩之後,便再壓不住喉中的癢意,弓著身子偏過頭去,斷斷續續地咳嗽起來。

沈悶而喑啞的咳嗽聲一聲接著一聲,緩緩在殿中響起。而他的臉色也在這止不住的咳嗽中變得越來越蒼白,恍若玉山之將崩。

在旁侍奉的宮女小心地奉上一盞溫茶,謹慎建議道:“大殿下,可要仆去喚個太醫過來瞧瞧?”

楚載寧接了茶水,輕輕呷了一口。待溫熱的茶水入喉之後,那惱人的癢意總算消退了些許。

他將白釉茶盞擱在案上,平平淡淡地出言拒絕了宮女剛剛的提議:“好好的除夕佳節,何必請什麽醫官,平白添了晦氣。”

宮女還欲再勸:“但是殿下……”

她口中的景王殿下已然斂了在定安公主面前的笑意,輕飄飄地瞥她一眼,淡聲撂下一句不容反駁的話。

“孤王,很好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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